烟民张扣扣骑猪经过

扣扣兄，就在昨夜，我又梦见了你，我们仿佛都还在新兵连里，战战兢兢地在寒风中列队，而你，不再每天吃仙人掌，而是骑着一匹油光锃亮的黑猪，威风凛凛地从我们整齐的队列前旁若无人地经过。

但那样的时光，已是从前，那些狗日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。

新兵连的新兵里，只有两个烟民，一个是大同的马占，一个是汉中的张扣扣。

马占一表人才，喜欢表演节目，朗诵诗歌，在新兵连是骨干。张扣扣矮小许多，不善言辞，训练成绩也是中不溜秋。他俩却喜欢一起站岗，去过烟瘾。

他们会主动要求帮别的新兵去值半夜三四点钟的岗哨，那是人最易犯困的时刻，何况新兵连那种运动量巨大的生活。

后来的故事，让我觉得，吸烟这件小事，暗藏的是人生和命运。

马占不事张扬，张扣扣却在闲暇时对我们夸说，偷偷点烟时，先脱下外套，罩个半圆，挡住打火机的光。点着之后，用双掌捧着吸。因为黑夜之中，那一明一暗的烟头火光，总是往往如同萤火虫，播散得很远。

风大的时候，就半褪了裤子，在裤裆里点烟，有一次就燎了鸟。并不严重，一阵拍打就灭了火，反倒发现点烟之后，头伏在裤裆里吸烟，更加安全。就算远处传来新兵连长查哨的次第口令声，也能从容掐灭烟头，将头从裤裆里昂昂然举起来，钢铁战士般地挺在哨位上。

春节了，马占的妈妈从山西给马占寄来了好几条烟，他将这些好烟分给了新兵班长和连长指导员，于是第一个获准了公开吸烟的默许。

张扣扣母亲在张扣扣少年时早死，他只能到小卖部去赊烟来，偷偷地抽。但新兵班长排长连长，雨露均沾，他的津贴就往往捉襟见肘。于是，再吸烟时，就往角落里闪躲：半山上的厕所、猪圈旁阴暗的涵洞、据说吊死过驻地姑娘的废弃岗亭，张扣扣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早的将营房周围的地形地貌烂熟于心。

张扣扣有个特点，从司务长那里领了津贴，就直奔小卖部，一分钟都不拖欠。

张扣扣飞奔去小卖部还账时，因为排队，班务会时迟到了，他得到了新兵连里第一个警告处分。我仗着同乡之谊，私下问他，何必那么着急，班务会后去还账不行呀？

“今日事今日毕，”这是他的信条，接着，他学着重庆战友的口音，补一句，“绝不拉稀摆待！”

接着收住大咧咧的笑，换了一张凶脸，说，“晓得我妈是怎么早死的吗？我十四的时候，隔壁家仗着自己家儿子多，人高马大身强力壮，霸占我家宅基地，我妈护住不让他们，被他们家儿子一板凳劈死了。”

“我妈的血溅过来，溅了我一脸，顺着脸往上流，流到了嘴角里，有点甜有点咸，我太紧张了，站在那里，绷直了身体无法动弹，”张扣扣越说越激动：“他们家有人有关系，劈死我妈后，根本没有人管这事，这事就一直天长日久地悬着，无法得到解决。我去找到乡上，乡上的干部说，不是赔了你们九千块吗？事情已经解决了。从那一天开始，我每天晚上，就梦见别人喂我吃仙人掌。”

“仅仅是因为我出生在那家的隔壁，”他又激动了“我的人生就无法完整，要是我也去给他妈一板凳，我就成了杀人犯；要是我不去给他妈一板凳，我一生都将活在屈辱之中，而我没犯任何错！我做过任何一点错事吗，难道仅仅因为我住在他的隔壁，就要受到上天如此惩罚？”

我示意他小声点，他扭头就走掉了，走进那些永远杀声震天操练不休的队伍中去，让人再也找不到矮小黑瘦的他。

新兵连剩下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。张扣扣得了处分，新兵班长排长连长也不好意思再分他的烟抽。不久之后，张扣扣却因为上厕所时吸烟，得到了新兵连的第二个警告处分。新兵连结束之后，他就被分配到了炊事班削土豆皮，每天担着潲水去养猪。

从此，他的人生和昨夜梦境中的一模一样：

他时常埋着头，为了练刀功，把切刀在报纸上蚕噬般走着，把脚从黄胶鞋里抽出来跃进米锅中踩淘，把工兵铲双手抱住在弹坑一般阔大的铁锅中翻搅。他永远埋着头，使得我们无法看清他的样子。

人生总是起起落落的呀，但你，扣扣兄，没有在意这个挫折，把连队的猪排成新兵连一样的队列，满操场赶来赶去，虽然猪们从五十几头直到后来的三头，但总归有一头猪能够像模像样地越过三块砖的障碍，然后跑一圈回来对人摇头摆尾，仿佛一位骨干或者标兵。有志者事竟成啊，扣扣兄，你在如此落寞的际遇里，用你胖得不成体统的伟岸身躯，向我们这些战友，还有罢黜你的那位指导员，再一次证明了什么是到了哪里都会发光的金子。

但也有人是到了哪里都会发黑的蜂窝煤啊扣扣兄，那是哪一天？我们向日葵般站在无边无际的队列里，唱歌，鼓掌，互相拉歌，呱噪鼓掌……蛋痛入骨，而始终无法捱到开饭的那光明一刻。但你，你骑着那匹英雄的猪，那样坦荡从容的从我们面前经过，你双手轻轻挽缰，军徽在你的头顶大放异彩，有如彩虹，而那油光锃亮的黑猪，仿佛它是驾驭者，四驱的黑蹄得得而来，有如骏马。　你，骑在猪背上军容整洁一丝不苟的你，仿佛超越一切至高无上的酋长，检阅着枯索乏味的一切程式……

当兵第二年，马占和团政委的女儿恋爱。政委早擢升将官，马占　也已官至大校。

张扣扣退伍之后，天各一方，失去了联系，他消失在那些人山人海之中。没想到十几年之后的这个春节，他却以这种方式名扬天下。人生和命运的起起落落，浮浮沉沉，真的令人唏嘘不已啊。

（本文纯属虚构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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